2008 吳尚霖台北國際藝術村個展 / 城市肖像- 迷境

文: 孫曉彤 

(本文作者孫曉彤,原刊載於 CANS當當代藝術新聞 2008.12)


在某座城市的邊緣,無人的走廊、無人的空教室、無人的兒童遊憩設施,幽微的天光使得眼前所見之物帶點陰鬱的色,少了人氣的場景,讓觀者隱隱約約的不安起來,這不安來自於對於情節的缺乏和主角的缺席--在一個空無一人的劇場,故事還能不能被繼續敘述?如果可以,又該怎麼鋪陳下去?

電影影像的操作手法告訴我們,靜默單純的場景往往提供了更為深沈的感受力,所謂的無聲勝有聲,鋪陳出的是劇情以外的抽象思維和內在共鳴,甚至召喚出某種個人記憶中的瞬間,成為故事最具心理張力的一幕。如此的例子顯而易見,台灣第二代電影新浪潮的代表導演蔡明亮,毫無疑問的是擅於此道的創作者之一,在他2003年的作品《不散》中,將如此靜默的力量發揮到極致--故事本身講述的是一家即將結束營業的老戲院,看電影的觀眾依舊在最後一天錯身往來,隱微的情慾和蔓延開來的黑色幽默,在黝暗而潮濕的戲院空間蔓延流竄......;電影的尾聲是行動不便的女售票員拉開了門廉、開啟了放映廳的燈,她一如往常般地在紅色座位的走道間穿梭清掃,最後緩緩走出鏡頭之外,剩下的是空蕩蕩的戲院場景,鏡頭的目光就如此定定地凝視著這個沒有主角、也沒有情節的場景,在這數分鐘的靜默中,你知道空氣正在流動、時間也正在經過,電影沒有空白、故事也還在進行,但卻如同被催眠一般,你會被這個迷人的空曠感給填滿,彷彿虛幻、卻又無比真實。而吳尚霖的〈回憶之境〉系列,給我同樣奇異的感覺。

虛實間的回憶之境

〈回憶之境〉系列是吳尚霖2008年的錄像與攝影新作,包括於韓國首爾南部的某座小島上的荒廢小學內取景的錄像和攝影〈回憶之境Ⅰ〉、利用清晨時分所拍攝兒童遊樂設施的攝影〈回憶之境Ⅱ〉、以及在台北北平東路上一處閒置的公家空間。這個系列作品有幾個共同的關鍵字:陳舊、荒廢、靜止、記憶以及渺無人煙,鏡頭靜靜地對著某一個曾經充滿人跡的角落默默記錄著--風在動、光在動,然而人聲罔至,灰塵和藤蔓淹沒了昔日的光彩,連象徵著權威的歷史偉人肖像也僅能如枯木般地斜放牆腳,歲月的遞嬗才是最變化中不變的永恆。作品中的種種訊息讓人不禁思索,藝術家所欲回憶的境地為何?這些荒涼的場景又象徵了什麼樣的記憶?事實上,在「回憶」這個主觀又個人的主題背後,吳尚霖採用的卻是極其冷靜、客觀而寫實的拍攝手法--儘管在數位影像技術如此發達的今日,他仍然堅持傳統單張底片的攝影方式,以異常謹慎而自我約束的態度進行創作:「比起數位相機即拍即看的效率和速度,使用傳統底片給我一種緩慢的樂趣,在按下快門和照片沖洗出來之間有時間差,這是一個充滿想像的時間,是一種對於攝影這件事更專注的過程。」對於傳統攝影的偏好,使他的作品都是在非常真實的情境下完成--未經設計的環境、真實的光線、連攝影機背後的眼睛彷彿都是絕對的他者,毫無情緒地記錄和採樣,如同白描的文件一般,甚至沒有險峻的構圖或絢爛的色彩,潔癖一般地把畫面中個人的雜訊去除;然而,弔詭的是,如此純粹的冷淡,卻鋪陳出他極其主觀的作品氛圍,勾起的是每個觀看者對於往昔回憶的個人情緒,投射在作品上,恰巧聚焦成吳尚霖對於自身和城市的主觀肖像--如果可以,你選擇用什麼方式言說你感知的自身存在?又該怎麼去描繪自己真實體驗過的空間印象?

以身體完成的自畫像

對吳尚霖來說,這正是他不斷自我追問的議題。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旅行經驗豐富的他,透過不斷的遷徙和游離,讓外在的變化突顯出他內在堅固而不易動搖的本質,藉以完成更為明晰的自我輪廓。2004年,他負笈法國第戎(Dijon),在自我探尋的初始他選定了「自畫像」(Self Portrait)作為最直接的路徑,然而有別於古典「肖像」中的形式,吳尚霖徹底放棄對於外在形式的美感追求,而以行為表演的方式來回應這個由來已久的主題:他將白、黃、橘、灰、紅、藍、綠、黑等顏料(水性顏料)裝於相同大小的白色鐵盆中依續由左至右,由淺而深的從頭往身上傾倒,最後淋上一桶清水做為結束。對吳尚霖來說,這樣即時性的創作,更能反映出創作者當下的存在狀態、和外在環境的互動性也更強;行為的過程中,他感覺自己正在被紋身、甚至就像是「在顏料中游泳」一般輕盈自然,而吳尚霖關於這件作品的意圖在於,利用溢流顏料的不可控制性,抗拒主觀在傳統自畫像中對自我形象的下意識修正,而被顏料淋過的身體最後又因清水的洗滌而面目全非,同時質疑作品永久保存的必要性。另外一件內容與〈自畫像〉呼應的是吳尚霖在法國求學初期的另一件行為作品〈行走〉:他在10公尺長的長型畫布兩端,設置了黑白顏料,將雙足作為筆端,以兩小時的時間在畫布上來回走動,身體的運動如鐘擺般重複,以錄像和黑白顏料的拖曳滴流痕跡,紀錄那個當下自我的實存。曾經就讀台北復興商工美工科的吳尚霖,在少年時期曾經受過嚴格的藝術技術的訓練,他認為那樣的經歷讓他體認到,不管是從事什麼方面的創作,都必須對於技術有一定的態度,而物質的終極最後將導向非物質的精神層次。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吳尚霖2005年以前的創作大都與身體相關,彰顯的是自我存在的本質。

生活中的迷境

2006年開始,吳尚霖的視點從內關的自我定義,轉移到對於周遭人物的肖像上--與其說是肖像,不如說是自我和他者存在狀態的觀察,並且對照到在城市生活的每一個人共有的時空經驗。2006年的錄像〈莫尼卡〉,藝術家將兩個畫面並置在一起,左邊的畫面是一個面無太多表情的女子,在布置極為簡單的桌前,以不正常的緩慢速度吃著一碗白飯,畫面的整體色調趨向灰白,對應著女子重複、單調、卻彷彿若有所思的動作;另外一邊的畫面,看起來像是一個人們比較熟悉的視覺經驗:在下著雨、潮濕、窗戶起霧、並且移動快速的某種交通工具上,隔著迷濛的玻璃向外望去,所見除了凝結的水珠外,還有窗外隱約經過、彷彿跳躍流動的色塊,你無法分辨那景物的來源,但是根據有限的視覺線索,你知道你身處在某座城市,某座在全球化影響下、面貌近乎類似而難以分辨特殊性的城市。藝術家以一快一慢的節奏,鮮明地對比人物內在時間與所見外在速度的落差,無論是人物或是窗外的風景,都透露著某種距離感,熟悉和陌生同時並存,雖說這是對於友人Monica某種個人肖像式的闡述,但透過吳尚霖特殊的觀察切入和述說方式,呈顯的仍是有關於創作者本身對應外在環境的心理活動。2007年,同樣的主題在吳尚霖的創作脈絡中更顯聚焦,他開始了一系列「城市肖像」的創作,而錄像作品〈迷境Ⅱ〉正是其中一。畫面的左邊是主角Margot,她站在某棟建築物的陽台,點燃並抽起一根煙,在這根煙約略4分鐘的時間裡,Margot呼吸著、吞吐著煙霧,眼睛望向遠方、沒有說話,可能正在思考、也可能腦子完全放空;最後,她熄掉燃盡的香菸,走出了畫面,最後一個動作是回身拿回差點遺忘的打火機。另外一邊,Margot在建築物裡穿梭奔跑著,攝影機(或是觀眾的眼光)尾隨著她鞋跟發出的叩叩聲響,快速地在各種室內和建築物之間的移動著,同樣奔跑的4分鐘,沒有起點也彷彿沒終點。對吳尚霖來說,這兩者對比之間的困惑感,正是他要傳達的城市意象--在城市和生活之中,我們經常迷惘而恍惚,這無關外在多麼清晰的社會結構和目的導向,藝術家指涉乃是一種疏離的心理狀態,無論你有沒有意識到,然而存

在的焦慮和孤獨感經常困惑著人們--無論是在原地安靜地抽煙、或是在龐大的城市機器中試圖追索什麼。

相較於〈莫尼卡〉和〈迷境Ⅱ〉的嚴肅調性,〈搖滾手機〉則試圖以詼諧而遊戲性的角度延續吳尚霖對於城市肖像內容的擴充。吳尚霖選擇以現代人最常用的手機為擷取影像的媒介,並將手機包裹成一個球,邀請友人在法國巴黎龐畢度藝術中心的前方廣場、台北的西門町、以及首爾的明洞,以丟接傳球的方式拋擲手機球,並且在過程中錄下快速運動的鏡頭所「看見」的場景畫面;展出時則以三個屏幕同時播放剪輯過的影像,初始的部分可以清楚看見吳尚霖本人和友人正在加工包裹手機的外部,隨後整個畫面便在拋擲中劇烈地搖晃起來,或快或慢的速度,讓觀者熟悉的城市地標彷彿融化一般變成一道道顏色的河流,交錯著偶而慢下來的景象,還可以依稀辨認出方位和某些景物特徵。藝術家選用很簡單的方式解構了一般人對於城市的既定印象,並以極其個人而主觀的方式加以重新組構和詮釋;作為一個長期在不同城市生活的異鄉人,他的這件作品多多少少帶有一些顛覆和幽默的成分,拆解掉一般為人所熟知的城市特定外在形象,重新給予這些地標一個非常個人的定義和觀看視野。

回憶之境旅行途中的起點或終點

吳尚霖說,旅行時「觀光客的眼光」,是一種奇妙的經驗--那是一種愉悅的、純然的「他者」角色,並且和當地人所意識到的時空場景有很大的距離:「就好比對巴黎人來說,那些景點早已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習以為常的城市風景,但對觀光客而言,到了巴黎,就一定要去艾菲爾鐵塔、凱旋門或龐畢度中心。我很享受這種『愉悅的他者』的角色。」但我認為,與其說這是一個觀光客的眼光,毋寧說這是吳尚霖刻意讓自己無論身在何處,都始終維持著一種「陌生人的眼睛」--拒絕慣性、拒絕融入、盡量保持對於環境的陌生和新鮮感,有助於他隨時讓感官和感受開放,身為一個創作者,用以更繁密地蒐集各種為人所忽略的城市訊號,並且加以反思和深究;另一方面,他在〈回憶之境〉的選材和創作手法上,卻又刻意避開一些意義過於明確的地標,反而以一些線索不足、難以辨識的城市景物為對象,試圖拼湊重構出創作者本身對於所在城市的感受和質疑:「這些被都市規劃者在共謀中不斷改變與翻新的偉大計劃,構築的是一個個繁複的理想境地(Utopia),還是讓人失去方向的人間迷宮?」而如此的詰問,亦回應著吳尚霖給自己現階段創作所訂下的主題「迷境」(Labyrinth)--每一座城市都具有複雜的路徑和網絡通道,沒有起點也沒有出口,人們經常在穿梭移動的過程中迷失方向;而這個迷失,同時發生在人的外在處境與內在心境。

既然城市本身讓人們如此迷惘而無所憑藉,身處異地的旅行者唯一的能與當下對照的,只剩下過去的記憶,而記憶可能來自故鄉、或是上一個旅行的停驛點。「小的時候我對於旅行很恐懼,感覺一切都陌生而未知。但長大以後就不害怕了,因為你不管到哪一個城市都覺得似曾相似、都有一樣的超市、一樣的商品種類、甚至連陳列的方式都很類似。」吳尚霖如是說道。而在這樣的前提之下,當記憶與陌生的現實交錯,即便是初次造訪的城市都可能在偶然中瞥見極為熟悉的場景和情節,喚起的是個人回憶中的過往,內在與外在有了具體的連結,陌生城市的「回憶之境」於是成形:無論在首爾或是台北,〈回憶之境〉系列指涉的重點皆不在於被拍攝場景過去的歷史或故事,而是更緊密的與創作者(甚至是觀眾)的記憶貼合;換句話說,〈回憶之境〉系列真正描述的,反而是每一個人記憶中某個別具意義的環境,殘破空蕩的教室、無人的兒童遊戲場、荒廢已久的辦公室...只是記憶之路的起點前導,路徑和方向是開放的,邀請每個人通往屬於自己的回憶之境。

對吳尚霖而言,創作的題材從行為表演的自畫像、友人生存狀態的肖像、一直到近年來的城市肖像,觀測的對象儘管不同,但藝術家所闡釋的卻是同一件事--意即由個人角度出發,對於周遭種種人、事、物、空間和時間的主觀感知,觀者可以將他視為一個生命的過程,或是探索自我與外在關係的必經之路,而途中所經的風景,無論虛頹傾敗或繁華燦爛,都將組構成光景奇異的回憶之境。